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反而是玉溪春,下意识想打断郁老爷,但又在赌气,攥着筷子的指尖都被捏着惨白,最后总是谎称身体不舒服,先离开饭桌,眼不见为净。
郁峥嵘对这件事倒是看得开,其实玉溪春说着恨她,但也不过是十几岁孩子那种拧巴的心思罢了,远远谈不上恨。
或许玉溪春自己都不明白,他不是恨郁峥嵘,他只是恨郁峥嵘不会用他看着她的目光,那样地看着他。
不对等的感情必然会引起痛苦,可怜玉溪春多智近妖,却也看不破自己心里苦楚的来源,反而像只困兽一样,徒劳地撕扯着自己,却始终找不到伤口。
一直从暮春到端午,玉溪春断断续续地生了场病,许多大夫来瞧,只说是郁结于心,再加上十岁那年的变故,导致玉溪春内里亏欠,这些年虽然一直温补着,到底还是落下些病根。
郁夫人着急上火,一听见大夫提起心病,便急忙派下人去书院将二小姐接回来。
郁峥嵘也因此,莫名其妙被摁在了玉溪春病榻前,郁夫人苦口婆心劝说他们小姐妹快快将心里话都说开,亲亲热热地才好。
知道母亲柔善的性子,郁峥嵘也不想戳破她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幻想,只好硬着头皮转向那床榻上斜倚着的病美人。
十四岁的玉溪春斜倚着,初夏时节,他却仍在肩头披了件水墨外衫,乌发披散,几缕黏在苍白的颊边,他垂着眼睫,光影被窗扇过滤,水波一般漾过少年人的眉眼。
一种雌雄莫辨的美丽强势攫取了郁峥嵘的心神,她伸手撩开面前病美人的发丝,直到他凤眼清凌凌地望向她,郁峥嵘这才回过神来,强装镇定地反手捧住玉溪春的侧脸,屈膝跪在他被褥旁边,一板一眼地说:“瘦了,怎么能不好好吃饭呢?看你这个样子,不止我哥呢,连我这个做妹妹的都要担心得吃不下饭了。”
玉溪春断然知晓身侧这姑娘的虚伪,明眸微眯,光影变换间,他某一瞬忽而像条美人蛇,阴冷地注视着他的痛苦之源。
病骨煎熬,每一个冷汗涔涔的夜晚,玉溪春喜欢赤足站在窗前,推开一条缝,沉默地看着对面那扇窗,烛光将郁峥嵘的影子拓印在窗纸上........她捧着书坐在床边,一会又盘着腿梳头,窗扇上的影子弯折,是少女压下了腰肢,她懒散地滚到床上,两条腿在空中蹬着,看书看到要紧处,又会猛地翻个身,捧着脸从指缝里一行行看过去。
而后等到后半夜,困极了便直接钻进被子里,连蜡烛也懒得催,直让它燃尽。
对面的窗扇平寂下去,玉溪春也合上眼,头脑昏沉,踉跄着跌到床榻上,发丝黏着眼皮,模糊的视线被分割,支离破碎间。
他却恍然又窥见了阁楼里耳畔簪花的疯女人。
玉溪春是个骗子,和他父亲玉枕逢一样,是邵兰口中的畜生。
那绿云的故事是玉枕逢一厢情愿的谎言,事实是邵兰在阳下镇搭救了被仇家追杀的玉枕逢,她青梅竹马的丈夫自从年前被官府招募,运送一批军械到京都。
一直到这九月上,都还未有音讯。
邵兰去官府要说法,也因为丈夫是临时招募的镖师,并没有登记在册,所以次次被衙役架着赶出来。
可偏偏邵兰是个倔脾气,族中叔伯怕她再去惹事累及家人,便轮流将她锁在宅院里看守着。
可这怎能难得住年少时就女扮男装上山打猎的邵兰,她趁着夜色翻墙而出,却不曾想在护城河边捡回个奄奄一息的男人。
邵兰从出生就一直生活在阳下镇,因为是长女,家中在私塾教书的父亲又体弱多病,母亲生下三妹之后便血崩而死,而父亲那个软弱的男人,也在一个秋天之后,咳血而亡,手里攥着发妻的簪子溘然长逝。
所以邵兰七岁时就开始上山砍柴,插秧务农,家里家外,她几乎挑起了生计的重担。
因为父亲教邵兰认过字,所以隔壁吴勇经常会从镇上给她带些话本游记,其中邵兰最爱那些江湖儿女仗剑天涯的故事。
亦侠亦狂真名士,能哭能歌迈流俗......邵兰很有一把子力气,捕猎砍柴比男人们还厉害,她也想过能像那些话本子里一样,潇洒肆意,饮酒吃肉。
可她的力气,她的能干,在阳下镇众人眼中,确实邵兰贤惠好生养的证明。
吴勇的母亲吴桂芬是个强悍的寡妇,独自抚养儿子成年,早早就相中了隔壁邵家那闺女,原本还以为要攀不上,哪想邵家夫妻如此短命。
也好,成全了她儿子吴勇和邵兰这青梅竹马的姻缘。
吴桂芬这般想着,早早就宰了两只鸡,提溜到隔壁,趁着邵兰劈柴时坐到她旁边。
提亲的话没说完,邵兰的斧头铛地卡在木墩里,她额角豆大的汗珠顺着女孩的下巴淌进衣襟,看了看脚下这两只鸡,又看了看怯懦地趴在门口偷偷咽唾沫的弟弟妹妹。
邵兰举起斧头再次猛地砸下去,用尽力气,虎口洇血,汗珠碎裂在手背上,亮晶晶的,像女孩的泪痕。
那两只鸡,邵兰一只用来炖汤,一只做成叫花鸡烤着给弟弟妹妹吃了。
两个小孩一边吃一边啪嗒啪嗒掉眼泪,心疼地说应该做成肉丝风干多吃一阵才好呢。
邵兰拍了拍他们的脑袋,眼圈殷红,却已经没有眼泪,她声音沙哑,一点都不像十五岁刚及笄的姑娘。
但少女眼里的哀伤与温柔,和着那夜的月光,将永远留在两个孩子的心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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